俺睡风流觉

山松野草带花挑

【仙晋】一个朋友(1–5)

一个不太靠谱的武侠,有一定的原创NPC戏份


01


鼓声敲过,香客大多散去,只有几点暮鸟停在寺院的屋脊之上。


张晋寻着寺外小径,觅到张智霖的住所。


两间房屋、一所竹亭,静静埋在夜色里,如豆灯光从窗内映出,一如当年。


张晋拾级而上。


忽的他心生疑窦,驻足门外,片刻才伸出手。


将要触到门的刹那,这门猛地洞开,一股黑影挟风兜头扇来,张晋早有防备,顺手抓过墙根的一把柴刀,“铛”的一声,溅起两点火星。张晋顺势退开几步。


那人已经挥起的第二下停在半空。


“阿晋?”


“你以为是谁?”张晋笑着哼了一声。


那人瞪着不速之客,扔掉手里的家伙,原来是一把火钳。


“我说怎么……”他自言自语,又露出稍许尴尬神情,哈哈一笑,“经我一钳试探,阿晋你风采如昔,一点都没有退步……”


“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的脾气半点没变,我还要问你,你为什么闷葫芦一个呆在门口?”


“我知道你要下重手。”


“我下重手,”张智霖摇头,“是因为我知道你知道。”


他倚在门上拽张晋手腕:“来来来,进屋说话。”


张晋摇摇脑袋晃落几片被内劲割得乱七八糟的黄叶,目光扫过屋旁三棵桂树。


那是三棵种了很久的老桂,此时正该花粒无数,香满竹亭,但借着屋内的光,只见它们花叶七零八落,其中的一棵,拦腰一道伤痕,已经奄奄一息。


“那是三剑?”张晋问。


“你看差了,”张智霖道,“那只有两剑,却毁了我的三棵好树,剑招利落霸道,实在是好招。”


“还有一剑,在你肩上。”


张智霖不由苦笑:“好眼力。”


“你伤得不轻。”张智霖右手摸向左肩,透过衣衫,又有一点血迹渗出来。


“刚才那一下太用力,早知道来的是你这样的高手,我何必自讨没趣?”他朝椅子坐倒,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哎呀,好痛。”


忽然他又站起来,“怪事。”


他看着张晋手里,道:“那好像是我的柴刀。”


“是。”


张智霖奇道:“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了?”观察一会,觉得更奇怪,“我好像没看到你的剑?几年不见,难道你学成了不再用剑的新绝学,成了人就是剑,剑就是人的……剑人?”


见张晋不语,张智霖追问:“你的剑呢?”


张晋道:“丢了。”


“哈哈,真好,阿晋真是不和我生分,一见面就讲笑。”


“我不是说笑。”


“不是说笑,什么意思?”


“你肩上那道伤,难道不是为它所伤?”张晋道,“我从冶亭来。”


张智霖脸色微微一变,目光与张晋交汇在一起。彼此相视片刻,剩下的话当然已不必再说。


“我……”张智霖苦笑,“我当然不愿承认那人拿的就是你的剑。”说着摇头一叹,“不管什么缘故,你都不该弃剑。”


张晋道:“我已经弃了。”


“你这个人,就是太认真。假若没有无名剑……嘿,没有无名剑,你也还是全天下最好的剑手,只是可惜那把本没有名字的剑从今起无端要多上许多好生无趣的名字。”


张晋问:“你又为什么要抢走铸师新铸的剑呢?”


“喂,”张智霖抗议,“这个抢字有点难听,我既没有偷也没有骗,我只是为了不让真正想要抢走这把剑的人得逞罢了。”


“哦?”


“阿晋你不信我?”张智霖这句话说得千般委屈,他肩上一道血痕,脸色又因伤而显得憔悴苍白许多,烛光晃在他面上,眉目英俊生动,似一块雕得太过精细的白玉。


张晋感觉自己好像被烛火烫了一下,他垂下眼睛才复问道:“那剑呢?”


张智霖指向窗外那棵奄奄一息的桂树,“眼看它就快活不成啦,我叫那把剑多陪陪它。”


张晋忍不住一笑。他起身,找到室中清水将手洗净,朝张智霖扬了扬下巴,“衣服解了我看看你的伤。”


上药时张智霖歪着身子打量张晋,男人模样并无太多改变,极亮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削薄的嘴唇总是抿起,还是显得那么不近人情。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冶亭规矩,铸师将剑赠你,你便欠他们一个人情。所以……”


“所以我本是来杀你的。”张晋神色不变。


“唉,”张智霖戚戚然,他握过张晋扶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按到自己胸口,“你看,我总要伤在你的剑下。”


张晋上药的手一抖,眉头忽然染上一层怒色。他把张智霖的剑伤重新裹起来,紧紧一拉,报复似的打了个死结。


“阿晋,你下手为什么不能稍微轻一点。”张智霖不满道。


张晋匆匆将伤药收拾好,又将染血的水泼到窗外,放下水盆时发出好大一声响动,做完这些后他看也不看张智霖,转身就出了屋子。


张智霖自觉不好,赶忙追至院中。


张晋站在桂树下。


“很好的剑。”他道。


“哪有这么夸自己的剑的。”


“我说的是这个人的剑。”


“你看我的伤时,能不能不要赞美它,给我留一点面子。”


张晋问:“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张智霖摸着新裹的伤,平静地说,“但很快就会知道了。既然有人连你都敢招惹,自然也还会招惹其他人,只是可惜了佛门清净之地。”


不知想到什么,张晋忽的面色一红:“原来你还知道这是佛门清净之地……”


三日后,一叶小舟穿过观澜湖。


湖的对岸,是望湖楼。


那年尚未真正成名的两把剑就在望湖楼后一教高下。


江湖传说,那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大战,两位尚且年轻的顶尖剑者在山石上遗留的剑痕,至今还是江湖人络绎不绝慕名前往观摩的胜景。


张晋与张智霖挑了张桌子坐下,倒了两盏酒。


他旁边,就有一位中年刀客,正向同桌伙伴议论江湖上的新闻。


“你们可听说,燕门主被一个小子下了战帖?据说燕门主气得须发倒竖,以他凌云剑的威望,居然被一个小儿上门挑衅。”


“咦?据我所知,燕门主应战了。”


“不错,那是因为燕门主后来看清了那个小子的姓。”


“老郑,少卖关子,这怎么说?”


那老郑捋捋胡须,微有得色,道:“我比大伙多吃几年饭,所以知道得多些,你们可听说过,十九年前有一位剑客姓叶,单名一个来字,剑法气势磅礴,一剑能动山雨?”


桌上一个少年笑着提醒他:“阿伯,你年年都讲,这次可少算了一年,那已是二十年前啦。”


老郑脸一红,怒道:“他的剑威名赫赫,我看再过二十年也有人记得!”


“好啦好啦,”一人打着圆场,“既然如此,那位叶前辈为什么无人再提了?”


老郑一叹:“那当然是因为他死了。他死在另一把剑下。”


众人吸了口气,齐声问道:“无名剑?”


老郑嘿嘿一笑:“那倒不是,二十年前,还有一把顶好的剑,你们可曾听过?”


“什么剑?”


“灵犀。”


诸人有的摇头,有的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老郑又侃侃而谈:“那位剑客杀了叶来以后,从此也销声匿迹,有的说他隐退江湖,也有的说他其实也已经死了,还有一些流言蜚语,你们知道是什么?”


“老郑,有话快说。”


“嘿嘿,”老郑压低嗓音,神秘地道,“据说他对无名剑一见倾心,只可惜两人都是男子,再加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一怒之下,便不再用剑。”


张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此时一口酒呛住喉咙。


张智霖笑得不亦乐乎,又很宜然地捡了一粒花生放入口中,摇头道:“阿晋,怎么这些年过去,你的脸皮还是这般没有长进。”张晋一双眼睛咳得发红,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隔桌正聊到兴处自然不知旁人心思。此时又有一人抢着说到:“我还听说,那剑客不仅不再用剑,更是心灰意懒出家当了和尚,而且就在南山寺上。”说罢众人都唏嘘起来。


这回咳嗽的人于是变成了张智霖。


“哎,不要说岔开去,燕门主发现战帖上的人姓叶,难道他是那位叶先生的传人?”


“不止。”老郑摇摇头,又拿起酒杯润了润嗓子,这才开口,“那少年从年纪看,大约是叶来后人,但最重要的是,他手上有一把剑。”


“什么剑?”


“无名剑。”众人倒抽一口冷气。无名剑已太多年未现世,易主也不过常事,众人忽觉多说无益,纷纷咽下嘴里的话,又推杯换盏了一番。


忽然一人笑道:“不过二十来年,风云人物转了一轮,人走茶凉,倒是真快。”


老郑道:“这便是江湖。”


张智霖好不容易喘匀气息,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 ,这才缓了过来。


他望向楼外,山色葱郁,湖水清幽,好像要流到天上去。


02


张晋认识张智霖确实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日张晋提剑走入望湖楼,一进楼便看到了张智霖。


那实在是一个太过惹眼的男人,仅仅是倚在窗槛上喝酒,就让许多姑娘都红了脸颊。


张晋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因为他注意到那人桌上还放了一把剑,剑身灵秀飘逸,似他身形姿态一般有一股很风流的气度。


张晋寻了个清净角落坐下,叫小二打一壶酒,再加两碟小菜。


他刚刚赢了一场剑,此时心跳尚未平复,他的精神很兴奋,手也很热,剑刃上还残留着血的腥味。


于是他知道张智霖也看到了他,看到了他手上那支剑。


“喂,”张智霖晃了晃手中酒壶,遥遥说道,“我请你喝一杯,你给我看看你的剑!”


说罢他轻身一掠,落到张晋桌前,紧接着出手如电,要去捉张晋手边那把剑。张晋稍稍后仰,指尖竹筷一转,截住了张智霖的动作。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眼前这人酒气熏天,不像喝出来的,倒像是酒缸子里泡出来的。


他不想和醉鬼打架,于是卸了力气想要停手。奈何醉鬼实在不讲道理,眼见一着不成,他扭手回头身形一转,挣开张晋钳制,火石电光间两人便在桌上过了十几招。


忽然张智霖笑了一笑,这人虽然是个醉鬼,但实在是一个极英俊的醉鬼,一笑间颊上生出两朵酒窝,很是甜蜜的模样。


张晋手上一顿,张智霖趁势夹在剑鞘尾端,他指尖运劲,用剑柄抵住张晋袭向他胸前一招,张晋反手将剑柄握住,这剑便出了剑鞘。


剑光乍起,楼中空气好像滞了一滞。那是一把很好的剑,剑光极清、极冷、极静,剑身映出凛冽天光,藏着收敛得很好的寒意,和杀意。


张晋挽了一个剑花,剑气挑起张智霖桌上宝剑,又送入张智霖的手中。


“拔剑!”张晋低声呵道。说罢他瞧了瞧已经客人跑得精光的大堂,朝缩在碗柜角落瑟瑟发抖的掌柜送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如鹞子般掠出窗外,足尖点在后山那棵郁郁葱葱的老桐枝上。张智霖一笑,朗声答道:“好!”


他也拔剑,剑锋了结了前面所有不动声色的平静,蓦然间剑光大盛,“铿”的一记长响,两道影子一齐掠起,倏然之间,剑意升腾,山石被剑气割出裂痕,碎石肆落,激得烟尘四起。


长响之中,双剑不断相击十次,又突然一齐猛然立定,只能听见桐叶簌簌落下来的声音。


“哎呀,你怎么……”张晋声音一急,只见他手中剑尖没入张智霖心口半寸,若不是及时收手 ,割破的恐怕就是这人心脏。张智霖捏住剑锋将它拔出,捂着伤处低低咳了几声,叹道:“好剑法。”


殷红的鲜血一瞬间渗出,染透半个前胸。说罢摇摇欲坠地向前倒去。


张晋气结,忙收了剑将人扶住。


张智霖的意识尚且清晰,他紧紧揪住张晋袖口不放,口中喃喃道:“你伤了我,你可要负责……”


——


张智霖小心翼翼地伸了一个懒腰,从南山寺后的小屋醒来,他眯着眼看了看日光,算算时间张晋应该快从寺中取好斋饭回来。想起斋饭他的心中忽然一片苦涩,遂又抚着胸口弱柳扶风地躺了回去。


那日受伤,张晋自觉有愧,便一力担起了照料他的责任。张智霖指挥着他将自己带回这间暂时的住处,因着当时张晋撤力及时,伤其实算不得重,待血止住后又在床上躺了两天他就能勉强下床转转。


可惜皮肉伤好养,麻烦的却是那一剑递出的剑意,那实在是一把好剑,张智霖叹道。


张晋剑招中的剑意顺着剑身灌入他的胸口,隔上几日就又冷又寒地发作一番,没别的法子只好硬生生挨着等它自行散去。


第一次发作时张晋被吓得不轻,之后几日都脾气很好地伺候着,直到张智霖借机提出想改善伙食吃点肉菜,佛门当然没有肉吃,于是张晋去后山打了两只兔子,没人帮忙料理只能自己动手,只可惜在烧柴生火的过程中土灶莫名其妙炸裂开来,张晋咳嗽着从厨房跑出来,沾了一脸黑灰。


张智霖一边哎呦哎呦捂着伤处一边笑得前仰后合,被张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从此以后他再没机会沾过荤腥。


一想到此,张智霖又叹了口气。


不多时张晋已提着食盒回来,他将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上,两个馒头一碗白粥,一碟泡萝卜,一碟炝炒莲白。见张智霖晃悠悠坐到桌前,他才满意地点头,转身从衣柜边提了剑出了屋子。


张晋每日都会练剑,雷打不动的两个时辰。


张智霖面有苦色地瞪着饭菜思索一番,还是提溜着他那碗仍热气腾腾的白粥,坐到门边土阶上看张晋练剑。


张晋的招式很漂亮,就像他那把剑,就像他那个人一样。第一日张智霖问他就不怕别人将他的招式学去吗?


张晋道:“如若看过我的招就能学成我的剑,那我不如找个悬崖跳下去。”


又好像他问张晋他那把剑叫什么名字。


张晋告诉他那把剑叫做无名,他很傲气地笑了一笑,“一把剑在成名之前,就算起上再好的名字,也不过是一把无名之剑。而一把即将会名动天下的剑却偏偏要叫无名,不是很有意思的事吗?”


张智霖也笑了,因为他也觉得这很有意思。


张晋是个很坦荡的人,只是有时候也太过坦荡了一些。


比如此时张智霖看他收好剑,张晋一身衣衫被汗水浸湿,正解了一半褪在腰上,又从井中打了半桶清水,就这样兜头冲了下去。


这人虽然身形偏小,但一身肌肉线条流畅结实,实在漂亮得紧。


张智霖突然感觉喉咙有一点干,遂端起已经放凉的稀粥抿了一口,却好像没有丝毫缓解。


他突然又觉得这日太阳实在太烈了些,照得张晋一身亮晃晃的,很是灼人眼睛。


于是他低下头,又舔了舔嘴唇。


“张智霖,”张晋的声音突然在他头上响起,“再让我看到你不好好吃饭我就把你关在屋子里吃完了才准出来。”


他发上还淌着水,上身也未穿,就这么大刺刺地站到张智霖跟前。


张智霖忙将碗中残粥喝干,十分乖巧地递给张晋检查一番。


张晋实在忍不住笑,又不想让他看去,只好抿着嘴唇哼了一声。他嘴唇削薄,认真时唇角下撇,像一只总不亲人的猫。张智霖又为这个想法心中意动,连带着伤口都好像被猫挠一般刺痒起来。


张晋懒得猜他心思,只是扇了扇土阶上的灰尘,一屁股坐到张智霖身边。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南山寺真是一个清净的好地方,只听得清脆鸟鸣和叶浪声响,偶尔还有几声模糊不清的梵呗。


“我仔细想了许久,”张晋开口道,“那一剑,你的反应本不该那么慢,如若真要放手一搏,伤得更重的一定是我。”


张智霖一叹:“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那一剑。”他伸手比划了一个起势,“又简又正,又轻又沉,实在是很有余力也很有气度的一招。我知你收得住手,自然不用搏命。”


“那一剑……”张晋扬起脑袋看天,“那一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收得住的。”


“是吗?”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的师父?”张晋道,“我小时在山上学剑,除了剑,我其实没有别的在意的东西。”


他想起山上的冬天很冷,他一个人站在院中练剑,师父路过第七次时会叫他回屋喝一杯热水再添一件厚衣。


那时他那么年轻,天赋卓绝,他明白很多道理,一式三伏练不好的剑,练到三九就可以,或许仍然不行,那么他就练到第二年的暑天。


在他十八那年,他已觉得无剑可练,于是他要下山。


师父那时已经老了,须发皆白。他听到张晋的要求时一点也不感觉意外,只是慢慢站起来,从院中挂的剑里随便挑了一柄,让张晋攻过来。


张智霖手指一颤。


张晋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一剑我收不住,”他点了点自己心口,“穿胸而过……”


“阿晋,”张智霖握住张晋那只有点发抖的手,将它捧在自己手中展平,又轻轻贴到胸前。


“师父说,”张晋勉强抿了一下嘴唇,“剑的真意不在杀,而剑的魂,在于藏……”


张智霖突然觉得胸中涌起了一点冲动,他又实在不喜欢勉强自己压抑那些冲动,于是他顺着张晋那只还贴在他胸上的手将他整个人都拉入自己怀中。


张晋刚要挣扎,他低低嘶了一声,“别动,让我抱会儿。”


张晋便不再动了。他的身形比张智霖小上许多,又担心碰着他胸口伤势,只好小心翼翼地蜷在他身前。


张智霖又叹了一口气,因为他突然发现他还是很不满足。


03


那日过后,有许多事情好像发生了一点变化。


清晨,张晋照例拎着早饭回来,看到张智霖并未如往常一般赖在床上,他一身收拾得利落妥帖,正端坐在院中竹亭里。


张晋看惯了这人平日里懒散模样,一时竟有一些脸热。


但当他走入竹亭时,这零星一点的旖旎心思立马就被酒气冲了一个仰倒。


“张智霖,如果你实在不想好好养伤的话我这就下山。”张晋无奈道。


说罢他把食盒放到一边,捏着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张智霖颇为神秘地说道:“我喝酒,是因为我今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你用了剑?”张晋上下打量他一遍,挑眉道,“稀奇事。”


“阿晋,你怎么总是这么不解风情。”张智霖十分可惜地晃晃脑袋,自知这人被他捉弄过几回后便吸取了很多教训,再不肯轻易接他话茬。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接着说道:“我想了许久,就算那时候我伤你能伤得更重,但其实也不能代表我赢,因为你还可以握剑。”


“不错,”张晋点头,“只要我还有剑,就分不了输赢。”


“所以我其实有些失落,”张智霖喝一口酒,抚着伤口叹了口气,“于是我又仔细想了一想,突然发现我好像也并没有很期待那个结果。”


“是吗?”


“世上最难做的就是放过自己,怎么,难道这还不值得我高一高兴?”


“如若我说,”张晋眼睛里闪过一种奇异的神采,“剑法本来就应该要分输赢呢?”


“哎呀,”张智霖用一种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看他,“那我就练出一招天下无敌的剑法,等你我都拿不住剑了再比试。到时候我还得给他起上个好名字,叫什么好呢?”时值秋日,张智霖看着亭外老树枝上桂花纷纷扬扬,决定道,“就叫一枝花好了。”


“这是什么名字?”张晋皱眉。突然他出手如电,别过张智霖又要去倒酒的手,轻轻一勾,酒壶就落到他自己手上,这并不算完,收招时他指尖划过张智霖的手腕,在他脉上虚虚一点,只听得一声闷哼,张智霖霎时便软了半边身子。


“阿晋,你莫不是太害怕输我,这就要杀人灭口。”张智霖趴在桌上不满道。


“好好吃你的饭。”


“没有酒我很快就要死了。”


张晋笑着看他一眼,“那你就当一个馋酒馋死的鬼吧。”


张智霖一脸肉痛地看着张晋将壶中酒液一饮而尽,又把空壶抛还给他,分明是一副恶作剧得逞的表情。


他摇了摇头,认命地掰了半块馒头,没有肉吃,没有酒喝,还好有美人要去院中练剑,勉强可以聊作慰藉。


张晋的头发只是草草扎成一束,碎发漏下来搭在额上,这人颧骨下颌的线条料峭,一双眼睛却生得明亮软和,鼻梁挺拔秀气,此刻喝了酒,脸有些红,唇色也艳,鼻尖上有几粒细细的汗珠。


待张晋收剑时,一院桂花坠得好像一场小雪,他走回竹亭,鬓上一粒小瓣飘飘摇摇落下,又被张智霖收在掌中。


中秋将近时张智霖的伤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痂落后,胸上只剩一痕粉嫩新肉。


只不过张晋还未说要走,张智霖自然不会提。


中秋的前一个晚上落了小雨,第二日碧空如洗澄云似练,于是张智霖要带张晋去镇上喝酒。


两人一同走过山木扶疏的狭道,重新站在热闹集市时竟恍惚觉得隔了一世。两人像从未逛过节日街市般走了一路,吃了一路,又买了一路。


最后把一大包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偷偷放在几户人家的檐下。


熏在人间烟火里的风像丝绸一样柔软,连人的心也要吹出汪汪的水来。


待月亮刚刚升起时,他们已在楼上喝了一会儿酒了。


张晋很严肃地提醒张智霖莫要喝得太醉,别误了回去的时辰。他还惦记着张智霖先前给他描述过的景致,张智霖说山中落雨后的第二个晚上,如果有缘便能看见圣灯佛景。


只是这缘分苛刻得紧,要雨后的那个白日有晴空,晚上有明月,还要山顶风轻雾淡,山间没有云层……总之,把这样样都凑齐了也未必看得到,而凑不齐也未必就看不到。


不过张晋好奇心盛,他不想扫他的兴。


张智霖有些好笑地看着张晋端着手里那杯酒一脸迟疑,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喝的样子。


这人酒量实在不够好,三杯下肚脸色便要发烧,烧得眼角眉梢都艳得开出花来。平日里太好的自控力被酒气熏出一点破口,整个人格外生动起来。


张智霖很好心地帮他做了这个决定,他飞快地抢过那一杯酒,站起身,举高手臂往自己嘴里送。


“哎!”张晋一惊,想要将它抓回时已慢了一拍,酒液尽数入了张智霖口中。


张晋心中焦急,想也不想便掰过张智霖的肩膀,整个人都撞到他怀中,踮起脚尖要去夺那一口美酒。


嘴唇相触的那一刹那张智霖突然觉得张晋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他们确实都应当少喝一些。


——

见置顶


张晋喘息着想要起身,张智霖揽住他的腰让他后背靠在自己身前,“嘘,”他的手指划过张晋湿漉漉的嘴唇,要他看向窗外。


一轮皓月掩映下,星星点点的莹光闪烁在山峦林间。


突然有诵经声传来,逐渐声势辽远,肃穆庄严,“于非心处,示生于心者,人多误解情作非情、非情作情。若执于非心处,示生于心,是非情为情者。既言示生,非真无情,为有情矣……”


张晋的身体突然抖了起来。


张智霖在他耳边跟着念到:“一念妄心纔动,即具世间诸苦……”


窗外萤光随微风上下,如灯如豆,如纱如棉,若数千百乱萤,好似佛灯明灭。


当知妄心不起,始合法身寂灭乐也……


——


张智霖醒来时窗外又在下雨,他摸了摸身侧床褥,想来张晋已经离开很久,他突然很想握自己的剑,这才记起那把剑已经被他放到别处了。


张智霖叹了口气,雨那么大,也不知道以那人脾气,愿不愿意打一把伞……


04


“来了好多人。”张智霖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客人已做得满满当当,楼外长廊也是密集的人影。


他们二人来这自然不是为了喝酒听人说江湖逸事的,因为今天,正是那少年向燕潇燕门主约战的日子。


不知何时,两位将要对决的人已经到了,就站在观澜湖湖心的小岛上。


张晋立刻被那位年轻的剑客吸引,那是一个看上去很沉默的少年,目光一直落在前方,好像周遭争相观望的人不值得引起他的关注。


他右手握着一把剑,张晋当然认得,那是他的无名剑。


燕潇到的时候,他的对手已经在了。


少年来得很早,抱剑望着观澜湖对岸的山,值此时节,满山秋叶,半数凋零。


他看得很认真,仿佛此时等的不是燕潇,而是另一个也许也会来的人。


燕潇淡淡道:“幸会。”


少年道:“幸会。”


燕潇注视着少年,突然发现这个人竟比想象中顺眼得多。


大概是因为这个近来饱受议论的人看上去并不张狂,也大概因为这黑衣剑客面孔上有一种沉郁的东西,世上免不了伤心事,燕潇不讨厌伤心的人。


燕潇将目光挪向那支剑。轻细修长的一支剑,在鞘中藏着寒意。


他道:“这就是无名剑?”


“不错。”


“你是张晋的学生?”


“不是。”


“那你又如何拿到这把剑?”


少年道:“我想应该与这一战并无关系。”


燕潇看着这个少年,忽的一笑:“确实没有关系。”


他抽出剑。


凌云剑离鞘的瞬间,一声悠远剑鸣,声音陡然穿透半湖长啸而来。


于是少年也拔剑。


他手中的剑是沉默的,剑身在秋日夕阳下泛出清幽的冷光。


两个对决之人朝彼此冲去,“叮”的一声,双剑相撞,没有谁可以再回头。


燕潇见过叶来的剑,他想起他还尚且年少之时,也曾和那人喝酒比剑。


少年的剑不及他磅礴壮阔,却更凶狠险厉。


但与那时不同,燕潇很快感到了一种特别,那是来自无名剑自身的一种威势。


少年运招时固然霸道跌宕,但经由那支剑,似更凌冽杀意纵横。


“好剑。”张晋道。


“这是你第二次赞他。”张智霖道,“看来他这些年的确很用心。”


“你抢走的那把剑和他的剑法很配,可惜……”


“喂,”张智霖抗议道,“我已说过那不是抢,只是暂放于我处。”


张晋抿着唇角笑了一笑。张智霖把目光重新投向正在决战的二人:“你觉得谁会赢?”


张晋沉吟,道:“我的剑。”


“哈,”张智霖道,“反正无名剑不会输,是么?”


“嗯。”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样不懂谦虚的人。”


“啧,智霖……”


对决之人战得难解难分,日头渐向西方偏去。


少年的剑看得众人目动神驰,但有眼力的也已经看出,燕潇貌似未完全占据上风,但其实剑起招落圆熟妥当,毫无破绽。


众人正啧啧称奇,这一场仿若势均力敌的较量,忽然变了。


少年剑路一转,身法登时快了一倍。


他已感到有些力竭,他知道,燕潇一定也一样。


为了跟上自己手上骤变的速度,那沉重宏大的剑招在转合一瞬间,出现了一丝迟滞。这个破绽实在很小,几不可察,甚至外人都只觉得自己看错了。


但燕潇看到了这个破绽。


仅仅是一瞬,他足下一点,身形疾窜,左右避开剑刃,行云流水般穿过空隙直掠而上。


凌云剑的剑尖在少年衣襟上一掠而过。少年胸前衣衫轻轻裂开。这一剑划出了两人的胜败。


燕潇露出微笑,剑势一收,他很喜欢这个少年的剑招和气势,也不想要这个年轻剑客的命,少年已是一个高手,这样的高手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败了。


他想少年会收剑退开。


但他错了。


少年根本没有理会,无名剑趁他那一顿,直追要害而来。


燕潇吃了一惊,急退数步,举剑抵挡。他慢了一步,等他狼狈站稳,血从他的灰色衣衫慢慢洇出。


他仍然笔直站着。血迹扩大,很快染透衣衫,只有清浅一声,一粒血珠滚下,落进了尘土里。这滴血又拉开战幕。


燕潇俯低重心,将剑平举身前,运劲再刺。


少年迎向锋刃,两人都已拼上全力,电光石火的一刹,剑刃相撞。一记重击,余音半晌不歇,两把剑同时诵出长吟。


凌云剑的剑身此刻出现裂纹。那把剑忽地断了,众人一阵惊呼。


燕潇已经知道,他的性命只在顷刻。


这一刹似乎比他一生都长,可他竟然还活着。因为有个人仿佛一道幻像,凭空出现在两人之间。


这人的装束好像只是一个寻常的江湖人,握着一支剑身漆黑,古朴凌厉的长剑。


那剑不知怎的,竟替燕潇截住了少年手中的剑招。


而燕潇知道,这死里逃生的一刹,有一道剑芒后发先至,宛若湍流,与他擦身而过。他太久没见过这样又轻又沉、疾速奔涌的剑芒了。


看客甚至以为时间真的停滞,但这其实只是弹指。少年手一撤,已转换剑势,再催了一招。


无名剑与那把剑再度迎头撞上,又是锵然尖锐的一声。


张晋轻呵:“退开!”


少年一剑穿透剑影,正感到意外,无名剑却好似突然被一道漩涡缠住,不能再往前半分。他没有防备,不由退了几步。


张晋将手中剑一挥,剑意泗溢,风卷尘扬,观澜湖上上掠过大片粼粼微波,半晌才消散。好像每个人都被这场转折惊住。


鸦雀无声中有轻微一声,似金石碎裂的声响,张晋手中的剑忽地也断了。


张晋的神情并不吃惊,也不愤怒,只是沉默地看着少年。


少年没有趁机再攻上前,他当然看到,剑虽断了,张晋腰侧本该佩剑的位置却还别有一根枝叶深翠的柳枝,想是他刚刚飞掠下来时顺手在岸上摘的。


男人的面容很冷,眼神锋利,他弃了断剑伸手去握那节柔软枝条,气劲暗涌间,竟隐隐有一种不弱于无名剑的气势。


少年猜到了这个人是谁,他还剑入鞘,又微弓腰身双手将它捧于身前:“谢先生的剑。”


张晋仍然不语。


有风从观澜湖上拂来,他的衣踞衣袂却是静止的,只有那枝柳在他手中轻颤。


太阳已沉下大半,山间最后的秋虫开始了啾唧悲鸣,这是此时唯一的声音。


张晋转身拾起断成两截的凌云剑,将他交还与燕潇,他叹了一声:“抱歉,我不知你的剑会被……”


燕潇大笑着打断他:“无妨,我已太久没比过这么痛快的剑了!”


他接过断剑收回鞘中,“我欠你一命,下次我请你喝酒。”


“好。”张晋一笑。


“小子,”燕潇看着仍躬身捧着剑的少年,“剑不错,就是杀气太重。”


他摇摇头:“等你想好了可以再来找我。”


少年猛得抬头看他一眼又急急低下,一闪而过那双眼中竟有一丝水意:“谢谢燕门主。”


燕潇道:“你父亲的剑,惊风动雨气势摧城,不是为了杀一个人的。”


他朝张晋拱手后洒然转身:“好好再悟吧。”


待燕潇走后,不知为何,人人忽然都感到心中石头落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一场大家都要倒霉的暴雨已在天边,却毕竟没来。


夕阳逐渐黯淡,张晋的面容隐在暮色中,只有几个离得近的人,恍惚之间,听见一声叹息。


刚才张晋从何处赶去,外面的人或许并未看清,但望湖楼中却早已炸开了锅。


邻桌那位郑姓刀客战战兢兢地站在张智霖旁边,他想着刚刚随口八卦无名剑的话语竟都被本人听去,此刻连说话都有些结巴道:“那……那便是无名剑?”


张智霖沉吟道:“好像是。”


“那……我们刚刚说的话他都听到了?”


张智霖点头:“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被酒水呛到。”


老郑哆嗦着腿扶住窗沿:“我记得无名剑不喜好杀人……”


张智霖叹了口气,很惋惜的样子:“平时他确实很不喜欢杀人,只是嘛,一个人总有心情很差的时候,那种时候他会做什么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老郑霎时面如死灰:“那……他现在心情很差吗?”


“非常差,你刚刚看到了吗?”


老郑犹豫一下。


“哈,”张智霖道,“一招凭潮,一招伏湍,为了救人,他把压箱底的本事都使了出来。”


老郑道:“可是剑却断了。”


张智霖叹了口气:“可惜,如果他那把剑握在那个少年人的手里,或许两把剑都不会断。”


老郑又犹豫了一下,他从这句话中隐隐听出一些弦外之音,却不好再问。


张智霖看他一眼,想起刚刚好似玩笑过度,又安慰老郑一句:“放心吧,他也不是什么小气之人,不会找你麻烦的。”


老郑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又问:“恕我眼拙,不知朋友大名?”


张智霖道:“我就是那个,因为对无名剑爱而不得,一怒之下不仅弃了剑,还出家当和尚的人。”


“这……”老郑赧然,“这……”


张智霖又叹了口气,摇摇头。转身正要走,老郑忽问:“灵犀剑……阁下真的弃剑了?”


张智霖无奈指着窗外:“你没看到?刚刚张晋用剑解决的,是他的麻烦。”他用手指婆娑腰侧,那里有一把剑,“接下来,该换我去解决我自己的麻烦了。”


05


很多年已经过去,张智霖已学会了不再想那一天。即便回忆有时仍来,他首先想起的,也是碧空云淡,大雁南飞,那天是中秋之前,他和叶来偶然遇于南山。


叶来比张智霖虚长几岁,又为人豪爽,两人时常谈剑比剑,张智霖一直将他当大哥看待。


叶来对他说:“我和燕潇在洞庭遇到了一个很有趣的小朋友。”


“哦,是谁?”


叶来笑道:“他说他叫张晋。”他看一眼身边少年,“嘿,还是你本家。”


张智霖皱着眉头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说过。”


“当然啦,他现在还很没有名气,不过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认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剑很好,”叶来说起剑时眼睛总会发亮,“可惜我没和他多过几招。”


“他输得太惨?”


“不是,因为他说他不和醉鬼比剑,而那天我又恰好喝了太多。”叶来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你又找到什么好理由喝酒啦?”


叶来嘿嘿道:“因为我悟出了一式新招,给燕子看后,他和我都觉得应该多喝几杯。”


张智霖握剑的手紧了紧,掌心有些发烫:“能让我看看吗?”


“你也想试?”


“当然想。”张智霖慢慢地抽出他新得的剑来,剑光灵动,流转之间如同星辰朗月。


叶来笑道:“原来这就是灵犀,很漂亮的剑。”


他也拔出剑。秋风飒飒,崖边只有一棵老树,仿佛被剑气扰动,落下叶来。


那是张智霖能完整记住的最后一幕。


张智霖一直自认记性不坏。他曾与许多人比剑,甚至能记得许多年前某一场剑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个细节,他可以在脑海中重复推演,思考如果再来一次,不同的应对。


他不可能记不住那天的经过——可是他真的记不住,他心中似乎有些茫然。他只知道他拼尽全力。天下能挡住他的剑的人其实已不太多,叶来是其中一个。


张智霖猜测叶来的剑势,又将怎么挡住他,而他要怎样变化。他实在很想看看自己新得的剑,能不能对得过叶来的新招,他不必保留。


叶来当然截住了他的剑,势藏千钧的剑法——后来张智霖记住的,是剑的威势,和两把剑相抵时那种异常声响,他记得那“叮”的一声。


叶来半截断裂的剑掉在地上。他们都猝不及防。


他知道叶来尽力避了,他试过要停下,然而实在太近,他一时收不住。他也尽力了。


那时他的剑已经强悍地穿过断剑。


他想,应该是南山佛寺的钟声唤醒了他。莲台峰上只有他一人。


他向远方望去,晚霞如火,一轮巨大残阳挂在山峦之后。他此前似乎从没见过那样惊人的夕阳,后来也没有。


一日将尽了。


他想原来已过了那么久,为什么他脸上的血还没有干透。


他摸了一下,才发现那原来是泪。


张智霖杀过人,受过伤,也有敌仇。


他在与少年对剑时受伤不轻,其实他一直在等这一天,让他可以了结一点恩怨。


只是他没想到少年手中的那把剑,会是无名剑。


于是很快的,他等来了一个朋友。


张晋到后的第一个清晨,张智霖在莲台峰寻得他。


他看到张晋站在崖上,凝视着峭壁上被风雨岁月蚕食的模糊剑痕。


“意外不可避。”他道。


张晋一惯沉默寡言,张智霖的话一向比他要多。


然而那一次他没有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红叶一片一片离开枝头,缓缓跌落崖下。


张晋道:“我也收不住。”


“你也收不住?”


“换作别人,或许可以,但如果是叶来,我同样不会留力。”


张智霖把视线挪到他身上,然后向他腰间,那里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了剑。


张晋接着道:“洞庭湖叶来和燕潇一战,虽只是切磋,但在那样的招式下,其实两人的剑已各有损伤。燕潇的剑法并不凶狠,但力道韧而绵长,叶来的剑没有当场折损,那使他失去了警惕之心。”


“阿晋,你是在安慰我吗?”


“实话实说罢了。”


张智霖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张晋看着他。


张智霖一哂:“总不能我们一见面,你就猜到了吧?”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很奇怪。”


“我哪里怪了?”


“因为你实在不像一个想要找人比剑的人,”张晋回忆起那日,“最后你不避我的剑招,恐怕也不是什么赌能收得住手这般潦草的理由吧。”


“唉,”张智霖看他眼睛,又低下头悻悻然摸了摸鼻子。


“你只是诱我出招,然后故意不避,好死在我的剑下,是也不是?”


“阿晋,话也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是我?”


张智霖道:“因为那时候我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和我很相像,太年轻,也太信任自己的剑。”


他看着张晋,张晋的眼睛和从前一样,依旧敏锐,也依旧很明亮,“况且你是一个对待事情很认真的人,总不至于叫我曝尸荒野,说不定还要多记住我几日。”


张晋挑了挑眉,好像没理清他话中逻辑。张智霖突然笑了一笑,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颊边小窝甜蜜得能酿一壶酒:“我好像长得实在很不坏。”


张晋只觉得这人脸皮厚得惊人,却又无法反驳。


“而且我的剑也很好,还死在你的剑下。”他抚着胸口,伤早已好了,皮肉愈合之后只剩下一痕浅浅细细一道白印,不认真看的话很难找到,“你说你要不要记住我。”


张晋的脸有些发烫,他别过眼神:“明天就是他们约战的日子,你的事我不问,你自己处理。”


于是张智霖带张晋去了南山寺的一间禅房,房内素净,只有两面蒲团,一张矮几。


几上搁着一把剑。


张智霖趺坐于蒲团,看着它。


他最终把手按在剑上,缓缓抽出了它。


他听到了剑出鞘时那种锋锐的声音。


它比无名剑宽半寸、长一寸,它的剑光如同月色,能在白日落下清辉。


二十年过去,它没有钝。


他横剑在前,手指拂过剑锋。


拿剑的感觉,他以为他忘记了,但是不曾。


张智霖闭上双眼。那些剑路历历在目,那些血流加速的快意涌上心头,就好像此时干了一碗烈酒。


他甚至想起他去破叶来的那一招,叶来的尸骨虽已冷了,但他的剑还不是绝响,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已练得足够好。


于是他又想起那一日,张晋还未离开的一日,是叶来的祭日。


他于清晨登上莲台峰时遇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很瘦,眼神很凶,看向张智霖时射出淬毒的火焰。


张智霖记不起叶来死时是否也有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他。


他看着少年问道:“你就是叶来的孩子?”


少年不答。


张智霖接着发问:“他的剑,你学了多少?”


少年依旧沉默以对。


张智霖叹了口气,缓缓拔出他的剑,那是过去二十年他最后一次拔剑,“看好了,你父亲的剑。”


他突然觉得很痛快:“好好练,我等你来杀我。”


张智霖睁开眼睛。


张晋静立在一旁。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相对,彼此静默了一刻。


“灵犀。”张晋道。


“当然。”张智霖又低头看着他的剑,轻抚剑的剑鞘。他突然道:“阿晋?”


“何事?”


张智霖笑了笑:“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一句多谢?”


张晋也笑了,他走过去,指着张智霖的肩膀道:“你应该把这里重新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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